我儿子乐乐从我那辆破五菱宏光上跳下来,小跑到他妈面前。
然后,他回头,冲我挥了挥手。
“爸爸再见!你快回去吧,外面热!”
他身后,站着我前妻,徐静。
她穿着一条米色的连衣裙,瘦了,也好看了。
我们离婚两年了。
我每个周六早上九点,去她家接乐乐。周日下午五点,再把他送回来。
像一个精准的钟摆,在两个家之间,来回晃荡。
“乐乐,”徐静蹲下来,帮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“跟张叔叔打招呼。”
一个男人从她身后的单元门里走了出来。
高个子,戴副眼镜,穿着干净的白衬衫。
他手里,还拎着我早上刚给乐乐买的,最新款的奥特曼玩具。
“叔叔好。”乐乐叫得又甜又脆。
那个姓张的男人笑了笑,很自然地揉了揉乐乐的头。
“乐乐回来啦。快进来吧,叔叔给你切了西瓜,冰镇的。”
然后,他抬起头,朝我这边,礼貌性地点了点头。
那眼神,平静,客气。
像在看一个……送外卖的。
我坐在车里,手死死地攥着方向盘。
指甲,都快嵌进肉里了。
我的车,是拉货的。车厢里一股子机油和汗水的味道。
他的车,停在旁边。一辆黑色的帕萨特,洗得锃亮,能照出人影。
乐乐,徐静,还有那个男人,三个人,走进了单元门。
像一幅和谐美满的家庭合影。
而我,是那个被裁掉的背景板。
我发动车子,空调开到最大,还是觉得胸口闷得慌。
成都的夏天,潮湿,闷热,像一个巨大的蒸笼。
我就像那蒸笼里,一个快要被蒸熟的,没人要的包子。
酸了,馊了。
我叫陈磊,搞家电维修的。
说好听点,是工程师。
说难听点,就是个修理工。
我和徐静,是大学同学。毕业后,一起留在成都。
我们白手起家,从一无所有,到有了乐乐,有了那个我们亲手布置的家。
我以为,我们会像成都街头的那些老茶馆一样,不急不躁,安安稳稳,过一辈子。
但生活,不是泡茶。
它是一锅翻滚的火锅。
你不知道下一筷子,会捞上来什么。
我们是因为什么离婚的?
记不清了。
好像是为了钱。我那时候想辞职自己干,她觉得风险大。
好像是为了孩子。她想让乐乐上一年好几万的私立幼儿园,我觉得没必要。
也好像,就是因为,不爱了。
她嫌我身上总有股机油味,嫌我没本事,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。
我嫌她虚荣,唠叨,变得越来越陌生。
有一天,我们大吵了一架。
她把一个杯子摔在地上。
“陈磊,”她说,“我们离婚吧。我累了。”
我也累了。
所以,我们分开了。
乐乐归她,我每个月给三千块抚养费。
房子卖了,钱一人一半。
我用那笔钱,买了一辆二手五菱,开了这个维修铺。
我以为,分开了,就解脱了。
但现在我才知道。
离婚,不是结束。
是另一场,更漫长,更磨人的战争的开始。
而那个姓张的男人,就是她搬来的,最厉害的救兵。
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,研究那个男人。
我从乐乐嘴里套话。
“乐乐,张叔叔是做什么的啊?”
“妈妈说,张叔叔是设计师。他会画很漂亮的房子。”
“哦……那他对你好吗?”
“好啊!他给我买了好大的乐高,爸爸你那个店里都摆不下!”
我心里一沉。
“他还……带你去哪玩了?”
“他带我和妈妈去了海昌极地海洋公园!我还摸了海豚!”
我没再问下去。
海昌的门票,一张好几百。
我答应带乐乐去,答应了三年,一次都没兑现过。
我开始偷偷翻徐静的朋友圈。
她以前,很少发东西。
现在,像换了个人。
今天晒一张在高级餐厅拍的照片,牛排旁边,露出一只男人的手,戴着一块我叫不出牌子的手表。
明天发一段在音乐厅听交响乐的视频,镜头扫过,能看到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侧脸。
每一张照片,都在告诉我:
陈磊,你看,没有你,我过得更好。
我像个躲在暗处的偷窥狂,看着她和另一个男人,过着我曾经梦想,却无力给予的生活。
嫉妒,像藤蔓一样,在我心里疯狂地长。
长得我喘不过气。
有一天,我借口给乐乐送作业本,去了她家。
开门的,是张伟。
他穿着一身居家的棉质衣服,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。
“陈哥,”他居然还认得我,“快进来坐。”
我换了鞋,走进去。
房子,还是那个房子。
但已经不是我的家了。
地板拖得一尘不染,沙发上铺着新的沙发垫,阳台上多了几盆绿植。
空气里,没有了我的烟味和汗味。
只有一股,家的,温馨的味道。
乐乐在房间里写作业。
徐静在厨房里忙活。
张伟很自然地给我倒了杯茶。
“陈哥,喝茶。徐静马上就好。”
他那个样子,就像是这个家的男主人。
而我,是个客人。
不,连客人都不算。
我就是个……前夫。
一个多余的,尴尬的存在。
我没喝那杯茶。
我把作业本放下,狼狈地逃了。
那天晚上,我一个人,在我那个又小又乱的维修铺里,喝了一夜的酒。
我对着满屋子拆开的,等着被修理的旧家电。
放声大哭。
我知道,我不是在哭那个家。
我是在哭那个,被生活修理得面目全非的,我自己。
我开始跟徐静找茬。
我送乐乐回去,会故意晚半个小时。
她打电话催我,我就说,路上堵车。
我知道她跟张伟约好了七点去看电影。
我就是要搅黄他们。
我给乐乐买了一大堆垃圾食品。
薯片,可乐,巧克力。
徐静不让他吃这些。
我偏要买。
我看着乐乐开心的样子,心里有一种病态的快感。
看,你张叔叔再有钱,也替代不了我。
我才是他爸。
徐静终于忍不住了。
她给我打电话,在电话里,对我咆哮。
“陈磊!你到底想干什么!你是不是有病!”
“我怎么了?”我装傻。
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!你不想我好过,是吗?”
“我告诉你,我们已经离婚了!我跟谁在一起,是我的自由!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,这么小心眼!”
“我小心眼?”我也火了,“徐静,你别忘了!乐乐是我儿子!我见他,给他买东西,天经地义!”
“你那是在对他好吗?你那是在害他!你是在利用他,来报复我!”
我们隔着电话,吵得天翻地覆。
把所有离婚时没说出口的,最难听的话,都骂了出来。
最后,她哭着挂了电话。
我听着电话里的忙音,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。
只有一片,巨大的空虚。
我知道,我把我们之间,最后那一点点情分,也吵没了。
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乐乐生病了。
那天是周六,轮到我带他。
他有点发烧。
我以为是小感冒,就给他吃了点常备药。
到了下午,他烧得越来越厉害,脸通红,人都迷糊了。
我慌了,赶紧开车送他去医院。
儿科急诊,人山人海。
我抱着乐乐,排了两个小时的队,才看上医生。
急性肺炎,要马上住院。
我跑上跑下地办手续,交钱。
我卡里的钱,不够。
我站在缴费窗口,急得满头大汗。
我没办法,只能给徐静打电话。
她和张伟,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了。
张伟一来,什么都没说,直接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,递给了收费员。
“密码六个八。”
然后,他去跟医生沟通,去安排病房。
一切,都处理得井井有条。
我抱着乐乐,站在一边,像个局外人。
一个没钱,没本事,连自己儿子生病都搞不定的,废物。
徐静走过来,想从我怀里把乐乐接过去。
我没松手。
“陈磊,”她看着我,眼神里,没有责备,只有疲惫,“你先回去吧。这里有我们。”
我们。
这个词,像一把锥子,扎在我心上。
我看着她,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在打电话联系专家的张伟。
我不得不承认。
他比我,更像一个丈夫,一个父亲。
我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乐乐住院一个星期。
我每天都去。
但我不敢进病房。
我只敢在门口,偷偷地看一眼。
我看到张伟在给乐乐读故事书。
我看到徐静在给他喂鸡汤。
我看到他们三个人,在病房里,说说笑笑。
他们,才像一家人。
乐乐出院那天,我去接他。
徐静给我发了微信。
“陈磊,我们谈谈吧。”
我们在医院楼下的咖啡馆见面。
“我们准备结婚了。”她说。
我点点头,表示知道了。
“乐乐,我们想带他去北京。张伟在北京有更好的发展,那边的教育资源,也比成都好。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
“不行。”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。
“陈磊,”她看着我,“我是来通知你,不是来征求你意见的。乐乐的抚养权,在我这里。我有权决定他的生活。”
“你要是不同意,我们可以法庭见。你觉得,你那点收入,你那个破铺子,争得过我们吗?”
她的话,很残忍。
但,句句属实。
我沉默了。
“你放心,”她语气软了下来,“我们不会不让你见乐乐。寒暑假,你随时可以把他接回来。或者,你去看他也行,机票钱我们出。”
她在给我台阶下。
也是在给我,最后的体面。
我看着她。
这张我爱了十年,也恨了两年的脸。
在咖啡馆柔和的灯光下,显得那么陌生。
“你爱他吗?”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。
她愣了一下。
然后,她笑了。
不是那种敷衍的笑。
是一种,发自内心的,很安稳的笑。
“他对我很好。对乐乐,也很好。”她说,“跟他在一起,我不用再担心下个月的房贷,不用再为了孩子上哪个学校吵架。我很踏实。”
踏实。
这个我曾经想给,却给不了她的东西。
另一个男人,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。
“好。”我说。
只有一个字。
却好像,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。
乐乐的七岁生日,是我们一起过的。
在他去北京之前。
地点,在张伟新买的房子里。
一个高档小区,带江景的大平层。
装修得像个样板间。
我提着给乐乐买的生日礼物,一个巨大的变形金刚,站在门口,感觉自己像个走错门的土包子。
开门的,是乐乐。
他穿着一身小西装,像个小大人。
“爸爸!你来啦!”他开心地抱住我。
然后,他拉着我,给我介绍他的新房间,新玩具。
几乎所有的东西,都是张伟买的。
客厅里,已经来了很多客人。
都是徐静和张伟的朋友。
一个个,衣着光鲜,谈吐不凡。
我缩在角落里,感觉自己跟这个环境,格格不入。
徐静走过来,递给我一瓶啤酒。
“别站着啊,坐。”
“不了。”我摇摇头。
我看着她,看着这个灯火辉煌的家,看着那个正在跟朋友们谈笑风生的张伟。
我知道,我该走了。
我把礼物递给乐乐。
“乐乐,生日快乐。爸爸……得走了,店里还有事。”
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。
乐乐的脸,一下子就垮了。
“爸爸,你不留下来吃蛋糕吗?”他拉着我的衣角,眼眶红了。
我的心,像被拧成了一团。
我多想留下来。
多想,像以前一样,陪他许愿,陪他吹蜡烛。
可是,我做不到。
我无法忍受,看着另一个男人,站在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上,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,天伦之乐。
那对我来说,是凌迟。
就在我准备狠下心,转身离开的时候。
乐乐突然说了一句话。
他说:“爸爸,我想你留下来。我想我所有的家人,都在一起。”
我的家人。
他的小脑袋里,“家人”这个词,已经把张伟,也包含了进去。
我看着他清澈的,带着祈求的眼睛。
我突然就明白了。
我的固执,我的嫉妒,我的不甘心。
在孩子澄澈的世界里,是多么的自私,和可笑。
我一直以为,我是在跟张伟斗,跟徐静斗。
其实,我是在跟我自己斗。
我放不下的,不是那个家,不是那个女人。
我放不下的,是我那点可怜的,被生活碾碎了的,男人的自尊。
我留了下来。
我看着乐乐,在徐静和张伟的陪伴下,点燃了生日蜡烛。
他闭着眼睛,许了愿。
然后,一口气,吹灭了七根蜡烛。
大家都鼓起了掌。
张伟切了第一块蛋糕,递给了我。
“陈哥,”他说,“谢谢你能来。”
我接了过来。
蛋糕很甜,甜得有点发腻。
徐静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
有感激,有歉意,也有一丝,如释重负。
我知道,她也怕我闹场,怕我让乐乐难堪。
我没有。
我长大了。
或者说,我认输了。
派对结束,我最后一个走。
在门口换鞋的时候,乐乐跑过来,从背后抱住了我。
“爸爸,我今天,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。”
我的眼泪,差点掉下来。
我摸了摸他的头。
“我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爸爸。因为我有你。”
我开着我那辆破五菱,行驶在成都深夜的街头。
车窗外,是这个城市的半场烟火。
璀璨,但与我无关。
我的人生,好像也被分成了两半。
前半生,我拥有他们。
后半生,我成了一个路人。
一个,看着他们幸福的路人。
我把车停在路边,拿出手机,删掉了徐静所有的联系方式。
也删掉了,我手机里,存了很久的,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。
然后,我重新发动车子,汇入了车流。
明天,会好吗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从今天起,我要学着,给自己当爸爸了。
我要学着,把那个幼稚的,不甘的,活在过去里的陈磊。
像爱乐乐一样,好好地,爱一次。